以吻封缄(1 / 2)

以吻封缄

滴答——滴答——微甜水液浸入唇缝。

在一切寂静的空间,哪怕他不曾过多停留,一直前行通过无数诡谲地带,也仍然无法摆脱越加敏感的神经。长时间的低温令他皮肤冰冷麻木,滴下的液体犹如一击重锤,要将他的骨与肉砸穿。

每一下,他都感受到血液被震得翻涌,心脏慌乱想逃。

被人影裹挟着坠下深渊后,他去到一处虫巢。然后是黑暗的,萤火虫飞舞的草地。他以为他终于逃离,但下一秒,他的脑袋在起身时撞到了顶。那是个只有两平方米大,不足一米高的狭小空间。郁封心情顿时跌落谷底,他沉默地四处摸索,在黑暗中看见了克鲁格。

难以形容他的感官变化。隐约的光芒似乎变成天空繁密星光,他仿佛身处荒野,空间无限拉长。而克鲁格——庞然的虫父降临大地,象群似的缓步迁徙。它前行的方向正是郁封位置所在。压迫感骤然而来。

萤火虫从墙壁中惊出,长草疯狂晃动,地面颠簸。

郁封猛击‘墙壁’,不能使这处空间破碎。他只找到扇窗,于是毫不犹豫拉开铁栓,咸涩海水哗啦涌进淹没了这一小块空间。他被冲到后墙,在克鲁格的触须伸向此处时游了出去。

无数个空间,无数个日子后,他来到一处地板腐朽得快要坍塌的木楼。这是他第一次在死寂的世界中听见除了怪物、除了自己之外的声音。

木板萦绕一层淡淡的光晕,模糊的人像在其中穿行,他听见嘈杂人声。车水马龙,人来人往。几乎立即浮现脑中。可他这边却这样安静。

郁封面对木板站了很久。他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能让另一边的世界感知,而破坏木板只会使他失去声音。他触碰木墙,靠着它在角落坐下。

房间中一把孤零零椅子摆在中央,缺了条腿,满是尘埃。

恍惚间,郁封想起久远的过去。

为祂征战不是件容易事。首先,他需要自己取得力量。开始是墨涅菲斯与诺希里安陪同他熟悉世界,在艺术神殿的试炼副本中他们教授给他不同世界类型的技巧。同时,他需要快速适应各个世界的环境。

也不是没有在暗无边际被剥夺感官的世界中成功完成过任务,他记得那时力量等级不高且没有光源,靠着身体强化后的微弱夜视力硬是击杀了藏在密林中的水螅鬼。那是他获得的第二份力量,墨涅说,他足足在黑夜中度过了二十七天。

从此之后,他独自前往城外世界,一直到他的力量足以匹敌武神——阿克谢尔。那是非常漫长而熬人的过程。仔细想想永夜之所中尚且过去数十年,在外部世界就不知翻了几倍。不过之后他就常常与武神、城内排名的高位者、甚至与祂同行。

为得不就是那刻吗?

他仍然有信心独自在下一个黑暗世界度过更长的时间。他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,能够忍受长久痛苦是神官的基础能力。只要一切有进展,一切奔着终点,他就不会崩溃。

但是,这有点超过他的预料了。他从坠下后一直在这处空间打转,有时候他没能探索到信息就被传走,有时候他即将去到预想的位置却突发意外离开。这个世界似乎仅凭运气,力量除了能保住他的命外不能有更多作用。

他不能找到自己移动的规律,难免开始怀疑是否真能离开。看不见终点,活着就成了折磨。

实在是太久太久,久到一直沉寂的心开始躁动,久到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在他的记忆中开始加深,深到每一次想起犹如受到一次酷刑。某人给他承诺却失信,从一开始的不以为意,到后来的怨恨责怪。为什么?为什么为什么?

为什么不回应他?难道也同祂那样无情吗?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他没有留住自己,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只有他?

为什么虫类不攻击他,为什么克鲁格出现独独放过了他?

它们要将他困死在这里吗?

没有谁能把我真正困死在这里,你不能永远把我困在这里!我要回去,我一定要回去……郁封呢喃,双手交叠在小臂上留下几道刮痕。

忽然间,他猛地擡头,几近癫狂地凝视身侧木板,一个淡淡的人影正端茶细品。

空间是可以穿越的。

这是跟空间力量相关的世界。克鲁格将他带到这里,它自己与无数虫类也在这里,这不会是它随便找来的暂住之所。它通过这处‘基地’去往别的世界。没有通道,但空间就是通道。

唯一异常与相似点只有‘墙’。墙是不同的。也就是说,墙只有在它是‘墙’时才会出现风,铁则是牵引风的介质。墙本身就是通道,他肯定每一扇墙都通往不同世界。

他可以穿越它们。

但他要怎样才能穿越它们?

这不是物理上的穿越可行的,但他并非束手无策。

郁封的嘴唇与手指在颤抖。他意识到自己正接近日思夜想的可能,他已经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心情,只能迫使再想慢一点,好让心脏更平稳地接受越加清晰的想法。

并非是无形的门才能通往,如果那是只存在于介质中的通道……

他僵硬的眼睛缓缓下移到双手。他的力量混杂了太多类别,结构偏移向无序,是不能够转移生命体的。在他足以匹敌阿克谢尔的,对力量控制最得心应手的巅峰时也不能。他做过,他用这个对付过人,他们的结局没有例外。

现在他可能的出路就在墙里,只要动用这部分力量转移交换,他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。

可是,可是会有怎样的后果?他会变成一滩结构错乱的恶心怪物吗?能够复原吗?那该死的怪物还能够认出自己吗?

墙后又是怎样的世界?

你会保佑我吗?

我死了又死,而许下承诺的你又在哪里?

郁封低语那道名字。

没有人回应他。

他吊起几分癫狂的笑,没有人回应他啊。他不是早就了解过他们的本性?欺诈与善意不过是无趣的调味剂,事到临头承受所有的终归只剩自己。他调动全身力量缓缓覆盖自己,在空间力量的运作下他的身体开始闪烁,疼痛后知后觉发散四肢。然后,他伸出手掌,贴按到身前的墙面。

“我发现只要用特殊频率就能打开通道。”郁封闷咳几声虚弱道。他垂眼盯着束缚带,往两边挣了挣。太紧了,手腕被勒得酸疼,再过一会儿就要充血发肿。

“于是我花了些时间寻找这里,”他的用词格外生分,“大概……几年吧。”

他们低声嘀咕几句,继续问:“如你所说,既然这么多年,你就没有在那里遇见别人吗?我是说,我们消失的基地与士兵。”那是非常庞大的数字,倘若他能活着离开那总有几个幸运星能误打误撞回来吧?

这些人还不能明白他口中的复杂是有多么复杂。不过也能理解,不吃不喝死了又死怎么会被接受,他只能以‘人类’所能理解的常识,舍去其中特殊,简化叙述罢了。

郁封微微出神,饶是如此,也有点不太想搭理他们。

他去往的第一个世界荒无人烟,只剩下被侵蚀倒塌的遗迹。他的呼唤没有回应,并且,去时不容易,离开也不简单。在太阳下躺了几天恢复体力后他就使用力量回到虫巢。这算快的,要是遇到入口在奇怪的地方,又或者世界不那么安宁,就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寻找回去的路。

毕竟,他不能保证到达陌生世界时能够睁眼看看周围,能够有意识记下环境。

有时候,他不是自己回去,在力量还未恢复时克鲁格出现四周将他带回。克鲁格不杀他,把他随意扔回虫巢某个角落就离开。郁封又继续攒攒力气找出口。

这途中他似乎有去到类似星舰的地方,那里有数不清的‘新鲜’尸体,散发恶臭,开膛破肚,皆被虫卵寄生孵化。如果这就是他们口中的自己人,那么就是吧。

他甚至在一次离开后见到了季长煜,上个世界的机械师。对方捡到他,收留他让他养伤。没有询问他是如何来到此处,季长煜只是对他说‘你好像变得奇怪,你的生命力量不纯粹了’。究竟是怎么个不纯粹——这位机械师愧于没能帮上他的忙还‘白嫖’一个保命道具,现在那个玩偶被他养得很好,端茶递水,温顺可爱——所以免费给他分析。

郁封觉得那可能是他汲取的伊塔洛斯的力量,不过也是闲着养伤,也就随他去。他思考着如果能从虫巢抵达这里,大概率说明这个世界也在克鲁格的计划内。倒是隐约向季长煜透露关于克鲁格的事情,可惜最后没能等确认,也没等到分析结果出来,他就被虫父找到带离了。

虫父穿越空间也不轻松,没有生物想要白白耗费力气去收拾烂摊子。目前为止次数不少,它算足够有耐心,也还是烦了。

克鲁格将他扔在地上后没有马上离去,它擡起粗壮的前肢对准郁封。感觉到虫父要做什么,郁封一个翻滚逃离那片被踏足的区域。他片刻不停向远处奔去,可惜区域被封锁,他狠狠撞在空气墙上,头破血流,霎那间失去行动力。

那是怎样清晰又刻骨的时刻?长久滞留的精神压力使他敏感亢奋,他想,此前再怎么铭记于心的痛苦也比不上这一刻。

克鲁格碾碎了他的双腿。他听见他的骨骼破碎。

再逃,就碾碎双腿再加双臂。那些声音刺耳挠心。

死不悔改,那就一寸寸砸断脊椎。

如此反复。

见证所有的只有自己。

督查人员的问话还不如伊塔洛斯的反应。

见他沉默不语,那人又换了个问题:“那里没有食物,你是靠什么活了这么久?”

难道他刚才没把这些话编进去吗?郁封刚想回答不记得了,门就被踹开。看来有人比他更坐不住。

格蒂揪住其中一人衣领摁在桌面:“你们差不多够了,郁斐已经说得够清楚了。他不是要犯,没做错什么,不需要为任何人赎罪。有这时间问他无关紧要的事情,不如在讨论讨论如何在宪兵里多抓几个贪污犯,或者,好好把你们的尾巴藏好。”

那人半张着嘴,惊恐得说不出话。

“我们……我们也是为了帝国的安全着想。”旁边一人撇了眼郁封,又小心翼翼观察公主的脸色。

裴鸣是还没上车被落下的,眼前这位可是上了车又回来的,谁能保证这壳子里还是原先的人啊?

“是吗?”格蒂哪能不明白他们的意思,她不怒反笑,“你的意思是你的感觉比星舰配置的顶级治疗舱还精密吗?那不如就你来为帝国安全做出贡献吧。”

她把这三人身上绝大部分资金全部转移到自己手里。

郁封用力扯断束缚带,听格蒂啧啧称赞:“知道吗,你们比饲养场的小猪还肥。”

两天前,伊塔洛斯与唐恩先后前往战线。

人们不明白克鲁格为何突然出现并在帝星周围徘徊一月有余,他们只当克鲁格要对帝星发起最后进攻。但伊塔洛斯明白,原因恰恰是他们忽略的‘郁斐’。

郁斐出现时在第二星系,克鲁格就攻陷那里。现在他回到帝星,于是虫父紧随其后。

伊塔洛斯不知道虫母给它留下了多少有关未来的情报,也不知道虫父打得什么主意,但只要它的心思胆敢放在支配者身上,它就得死一死。

指挥塔已经撤回大部分防线战力,他们会在三日内陆续抵达。现在,所有人的目的地只有一个,就是帝星之外的那片星域。

伊塔洛斯临行前本来是要被带走问一问话的。大臣们的私人战力聚集周围,将接待大楼围得严严实实,只等他踏出大门。但他们才不是在意‘裴鸣’‘郁斐’跟虫父的出现有没有关联,他们只是在意生还者有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,会不会带来更可怕的危机。

意外的是,大臣们脑子不清醒,君主在这时倒是做了件省心事。

至高命令让这群拥堵水蛭散开,甚至不得不卸下武器送到伊塔洛斯面前。大臣们简直发了疯,你以为他们克扣物资补给是为什么?与其给屡战屡败不见希望的星舰团,不如握在自己手里来得踏实。现在,一点儿不剩。

见着库存里的东西都被装上波拉克斯与蓝矮星号,那些人终于把矛盾转移到下此命令的君主身上。这相当于收缴了他们所有的财产,一个个喊着凭什么为什么,转身奔向大殿。

安玲旁观这场闹剧,若有所思:“至少他最后肯给我们物资了……你们决定好了?”

迎接最后。作为宪兵团军资总负责人,也作为波拉克斯号的主人,重启指挥官身份。

“你指什么?”伊塔洛斯看了眼终端,上面是君主给他发送的讯息。他又想起旧星舰中对虫族战役的模拟舱记录,以及始终不肯死心‘故友’,违反常理的支配者。希望他去的人数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