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
陆象行的眼底浮露出一寸挣扎。
他兀自那般注目着她,面前的蛮蛮,决绝地并不看他。
陆象行生平最厌恶威胁,尤其是被亲近在意之人威胁。蛮蛮这句话,已是触了他的逆鳞。
可正因是蛮蛮,陆象行纵便是满腹怒火,却也难以发作出来。
只在一片沉默持凝之中,这艘船已经逼近南岸,很快便要泊入渡口。
留给陆象行考虑的时间,并不多。
岸边上,有人扯长了尾云国上略有点上扬的语调,呐喊:“公主,臣救驾来迟了!请公主现身相见!”
蛮蛮霍然意识到,此时船的尖梢已经抵向了津渡,而陆象行此时仍然在这艘危险重重的船上,蛮蛮心神顿觉紧张。一紧张,肠胃里再度翻天覆地,蛮蛮控制不住地爬向舷窗,挨着窗台朝外呕吐起来。
这已经不是蛮蛮第一次呕吐了,陆象行眸底的思量更深。
“你怎么了?”
蛮蛮靠在木棂旁纤细柔弱的身影微微一颤,唯恐他有所察觉,便胡乱用锦帕擦拭了唇角,把秽物擦掉,心虚地转过眼珠:“我晕船。”
他应是并未起疑,并不执着于这个话题。
颔首,旋即薄唇朝两端上扬了些许弧度,只是那笑意,未达眼底,显现出几分薄凉。
在蛮蛮忐忑的等待之中,陆象行还剑入鞘,他长身而起,高大俊雅的身姿几乎要触碰到舱室的天顶,蛮蛮望着他,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。
他终是给了她满意的答复。
“你赢了。小公主。”
蛮蛮激烈搏动的心跳,因这一句带有显而易见宠溺意味的“小公主”,好像仕女手中的红牙快板,蓦地停了一拍。
他居高临下,碎散的发丝垂落于胸前,衬得多了几分狂狷不羁的味道。
“但愿你今后莫要后悔。”
他扯着唇角,淡淡道了一声。
蛮蛮心想,她怎会后悔,她高兴还来不及,终于不用做人家的填房了,他鄙薄轻贱于她的时候,又何止这一桩?明知她盼着要孩子,他却还是喝了那令他终身不育的绝嗣汤。
无毒不丈夫,对自己都心这样狠,旁人谁比得过?
轩昂的身躯,留下一道孑然的背影,在蛮蛮的注视中,踏出了舱房的门壁。
蛮蛮知晓,他踏出了这扇门,此生,便再也不可能回头。
这大抵就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。
心凉如灰,却依然为了这点永别不见的气氛,弄得有些怅然,蛮蛮故意揉了揉酸胀的眼睛,企图将涩意揉掉。
船似乎停下来了,南岸上的人鱼贯而入。蛮蛮爬过去,用力把小苹推醒。
小苹的后脖颈子遭受重创,她刚醒来,人还晕乎着,公主抄了她的臂弯,将她一把推了出去:“回家了。”
可怜的小苹还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呢,就见到尾云国大将军达布迎大马金刀地跨进了舱房。
达布迎是尾云国大将军,汉名叫檀山,生得虎背熊腰,拳头捏一捏,能有沙包大,举止之间透着一股粗俗野蛮的气息,毫无章法地往那一跪,破锣大嗓门强过十个小苹,声势不凡。
“拜见公主!”
真是货怕比,人更怕比。
前脚刚走的陆象行还新鲜热乎儿着,蛮蛮把自家的大将军看了又看,竟生生看出陆象行身上的一股磊落倜傥的儒将气度来。
分明那厮,野蛮无礼,耿直粗鲁,也不是善茬。
蛮蛮把眼闭了闭,确乎是有点晕船了,看出公主的行动迟缓,像是身子不爽利,檀山急忙教人搀扶公主下船。
终于弃舟从岸,蛮蛮脑袋昏昏的毛病好了一大半。至于说为何不是全部,那要问她肚里那位。
自打陆象行走了以后,这个性别还不明朗的小家伙居然似乎察觉到了父母劳燕分飞,一直在试图挽回。可惜了他是在蛮蛮肚里,不是在陆象行肚里,他要闹起来,也只能闹他娘亲,蛮蛮因此便被折腾够呛。
众人迎回了公主,都兴高采烈,簇拥着蛮蛮踏上了南下的归程。
晨雾自蒹葭枯萎的叶尖上消散,一轮红日踏江而来,凌波探雾。
从一片分拂左右、瑟瑟其叶的蒹葭丛中,剥离出一道御风而立的长影。
他立在礁石畔,如一尊不会动的塑像,五指扣笼银雪的剑柄,目光顺着蛮蛮的方向,一直到他们一行人马消失在道路尽头,不复得见。
紧握的剑柄与眼睑一起松弛垂落下来,嘲弄勾唇。
罢了。
大丈夫,能舍能得,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